释“奇觚”

 

 

 

 

李  零(北京大学  人文讲席教授)

 

 

 

       中国古代礼书记载之酒器有所谓“觚”,汉代蒙学课本《急就篇》写在一种类似简牍的有棱柱上,也叫“觚”。两者是什么关系,一直是个问题,今结合出土材料,试做讨论。

 

 

 

《急就篇》中的“奇觚”

 

 

 

       汉史游《急就篇》首句:“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  ”什么是“奇觚”?  罗振玉在《流沙坠简》中有一段解释:

 

 

 

       ……此简第一、第十、第十八三章均书于觚上。觚之形制,古说不一。《通俗文》:“木,四方为棱,八棱为柧(觚、柧二字并见《说文》,一训酒器,一训柧棱,然古多通用)。”《史记·酷吏传》索隐引应劭云:“觚,八棱有隅者。”颜师古注《急就篇》云:“觚形或六面,或八面,皆可书。觚者,棱也。”皆以六面或八面释觚。今之所见乃为三面,异于前闻。惟《说文》:“柧,棱也。柧棱,殿堂上最高之处也。”徐锴引《字书》:“三棱为柧。”以三棱为柧,仅此一见。又班固《两都赋》:“上觚稜而栖金爵。”今中州新出汉画像石刻,图函谷关东门,画两爵分栖两观屋脊,知柧棱者,盖谓上自屋脊,下讫前后簷际,以次斜削,正成三角形。作书之觚与柧棱之柧,其形正同。柧以三棱为初形初义,故传世古代酒器之觚,亦皆为三廉。其后由三棱而六而八,寝失厥初。此孔子所为叹“觚不觚”欤。又觚,前人又释为方。《汉书·酷吏传》注:“觚,方也。”《后汉·杜林传》注:“觚,亦方也。”《文选·文赋》注:“觚,木之方者,古人用之以书,犹今简也。”《聘礼记》:“不及百名书于方。”《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注皆云:“方,版也。”又以方为版,与觚迥异,初不能决其得失,兹观此觚为三廉状,上二面略狭,下面则较广,明为方柱形之半,从方柱之两顶角剖而为二,则为两觚,故三面之中,二狭而一广。又观觚上有穿,明为联属之用,初由一方,而斯为二觚。复以二觚联为一方。古方字又训并,《淮南·氾论训》“乃为窬木方版”注:“方,并也。”《后汉书·马融传》《蔡邕传》注:“方,犹并也。”《国语》“方舟设泭”注:“方,并也。”盖并则为方,析则为柧,本是一物,然不由目验,则千余年之疑末由取决也……

 

 

 

       罗氏考证,重点在“觚”不在“奇”,于“奇”无说。论“觚”,要点有三:第一,觚亦作柧,二字通用,古训棱;第二,觚又训方,棱又训廉;第三,觚有三棱、四棱、六棱、八棱之异,三棱最基本,三棱柱是将四棱柱对角剖分, 分成两个三棱柱, 每个三棱柱都是三棱三面,两面窄,一面宽,如《流沙坠简》中的《急就篇》,头两章就是写在这种三棱柱的三个面上(图一、二)。罗氏认为,三棱才是觚字的最初含义。

 

图一 《急就篇》三棱觚

 

 

图二 《急就篇》三棱觚

 

 

 

       《说文》以棱释柧,把殿堂的屋脊叫“柧棱”。班固《两都赋》《文选》作“上觚稜而栖金爵”,《后汉书·班固传》“觚稜”作“柧棱”,“金爵”作“金雀”,指殿宇上出正脊,前后檐作两面坡,正脊两端的脊兽作金雀形,正脊两端到前后檐角呈三角形(后世分歇山、硬山、悬山)。罗氏引《说文》也是强调三棱。

 

       古代简牍是从竹木取材。

 

       木材取自树,树干树枝都是圆的。木材分方圆。圆木是从伐倒木去皮去枝只留树干,适于作柱;方木是经过切锯破圆为方,适于作梁。木简、木牍、木觚是从木方进一步切锯,做成柱状、板状、条状。柱状是觚,板状是牍,条状是简。但木觚也有直接利用粗枝加工者。

 

       竹材,竹筒也是圆的,剖分后的竹牍是瓦状,先在弧面上刮削成棱,然后在棱间的平面上书写。

 

       古之所谓觚,特点是柱状有棱,横截面是多边形。书觚是转圈书写。埃及有方尖碑,四面都可书写;西亚有圆柱、多棱柱、滚筒印,可以转圈书写。这是西方传统。类似传统,中国也有,不自唐代始(唐以来有经幢)。

 

       多棱柱,像瓜棱,后人也叫“瓜棱柱”。瓜棱柱,不仅见于六朝(如南京地区六朝墓的望柱),东汉就有(如北京石景山上庄村汉幽州书佐秦君石阙的石柱),让人联想到西方的多棱柱。两者是否有传播关系,这里不讨论。

 

       出土发现的骰子,有四面体(每面为三角形)、六面体、十四面体、二十六面体,类似钻石的球面切割,亦属类似的几何切割。

 

       书觚的觚,从理论上讲,三棱是三边三角,每个角60°,四棱是四边四角,每个角90°;六棱是六边六角,每个角120°;八棱是八边八角,每个角135°。棱越多,越趋近于圆,但实际多有变通。如罗氏所说三棱觚,就是一角90°,另外两角45°。此外,考古发现的木觚还有作瓦状者。木觚分弧面和平面,弧面刮削出柧棱,在两棱间写字,相当竹牍的弧面;平面不写字,相当竹牍的支撑面。木觚类似木牍,竹牍类似竹觚,都是在两棱间写字。

 

 

 

方豆为奇,方壶为觚

 

 

 

       罗氏讲“觚”,重点是简牍之觚,但他还提到酒器之觚,认为孔子说的“觚不觚”指觚之初义为三棱,后来变成六棱、八棱,失其初义。

 

       罗氏理解的“觚”是宋人定名,器形特点是口底宽、腰身细。这一定名,现已被出土发现证明是错的。它的自名,其实是“赞”或“同”。“同”指这种器像竹筒,“赞”则指这种筒形器加盖,盖上有圭瓒,盖下有铜棍、木塞和漏斗。至于孔子说的“觚不觚”,未必一定是器名,也有可能是借字假读,比如读为“孤不孤”或“沽不沽”。

 

       罗氏引《说文》,谓“传世古代酒器之觚,亦皆为三廉”。“三廉”指三棱。酒器通常分三段:口颈、腹部、底部,未闻三棱,不详所指。《说文·角部》:“觚,乡饮酒之爵也,一曰觞受三升者谓之觚。”此即罗氏所说的酒器之觚。今本《仪礼》,觯字多而觚字少。觚字唯见《燕礼》《大射》《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四篇。郑玄说,《仪礼》中的觯字,古书从角从氏,觚字是这种写法的讹写,并称觚是古文觯字,觯是今文觚字,当时发生混淆。以往学者多接受郑说(如孙诒让),我也信之不疑,但最近想想,还是有问题。

 

       今检武威汉简《仪礼》,觯字大多从辰(93例),辰是氏的讹写,从单只有3例,从支只有1例;觚字大多作“柧”(21例),从角只有1例。两者还是有所区别。

 

       清华简《大夫食礼》刚刚发表。简文有两个器名,一个从臼从尹从虍从角(讹西),一个从角从八从斗,前者相当觳字,后者相当斛字。整理者认为,两字可指同一种器物,这可能是对的,但说这种器物就是包山M2出土的镂孔杯,并引《说文》“盛觵卮”说,以为相当礼书的觯字,却缺乏说服力。简文尚未发现觚或柧字。

 

       中国铜礼器,方圆异势。方器比圆器尊,制作工艺难。圆器无棱,方器有棱。方器的最大特点就是有棱。我认为,“奇”“觚”二字,皆与方器有棱有关。

 

       这里讲几件器物,或有助理解。

 

       (一)方豆

 

       1. 1958 年, 河南信阳长台关M1 (战国早期墓)出土遣册,简 2-012 提到“其木器,八方琦,二十豆”(图三),“方琦”是方豆(琦字,从照片看,左半不太清楚,也有可能从木旁)。“豆”是圆豆。墓中出土圆豆,报告称“圆盘豆”(图四 ∶ 1、2),共 12 件。这 12 件圆豆都是假腹豆, Ⅰ式 10 件,无盖;Ⅱ式 2 件,有盖,盖有缺口二,卡在器口两侧的立鸟上。出土方豆,报告称“高足方盒”(图四 ∶ 3),亦 12 件,“残破较甚,出于前室及扰土中。  经拼对,能复原者仅一件(1-131)”。  方豆比遣册记载多,圆豆比遣册记载少,不足怪。 出土物,实际数量与遣册记载有出入,情况常有。

 

图三 信阳长台关 M1出土遣册简 2-012 下半(商承祚摹)

 

图四 信阳长台关 M1 出土漆木豆、盒

1. Ⅰ式圆盘豆 1-770  2. Ⅱ式圆盘豆 1-786  3. 高足方盒 1-131

 

 

 

 

图五 固始侯古堆 M1 出土铜方豆

 

图六 固始侯古堆M1出土铜方豆铭文

 

        此外,还有几件器物,据说也属此类。

 

 

 

图七 随州刘家崖出土卲器一、二

 

图八 随州刘家崖出土卲器一铭文

 

图九 随州刘家崖出土卲器二铭文

 

图一〇 随州刘家崖出土卲器三及铭文

 

 

       4. 瑞士玫茵堂藏克黄豆(图一一、一二)。器形作圆盖豆,铭文在豆校上,倒书,作“楚叔之孙克黄之某”,末字左半从金,右半似奇又似高,说是奇吧,字头又同高,说是高吧,又缺左下一竖。“楚叔之孙”见下寺楚叔之孙倗诸器, “克黄”见克黄升,我怀疑,此器是伪借其名拼凑而成。

 

图一一 玫茵堂藏克黄豆及局部

 

图一二 玫茵堂藏克黄豆铭文

 

 

       《说文·丂部》:“奇,异也。一曰不耦。”奇字有单数、独特、怪异、非常、歪斜不正等义,与正、偶相反。从奇得声的字多有这类含义。

 

       《尔雅·释畜》:“角, 一俯一仰, 觭;皆踊, 觢。”牛角,两角相对,平举叫“觢”,一高一低叫“觭”。《说文·角部》 对这两个字的说解就是根据《尔雅》。

 

       古代军事术语有所谓“犄角之势”,指两军遥相呼应,如阵之四角,两两相对。《说文》有觭无犄,疑犄即觭字。方器,或两角平行,或两角斜对。两角平行,即方字训并之义;两角斜对, 即奇字不正之义。

 

       (二)方壶

 

       2019 年,四川渠县城坝村 M45(战国中晚期墓)出土一铜方壶(图一三~一五)。方壶,汉代自名叫“钫”。《说文·金部》:“钫,方锺也。” 所谓“方锺”,即方壶。但此器铭文作“大尹羔(?) 之鈲”,可见战国时期,方壶曾叫“鈲”。

 

 

图一三 渠县城坝村 M45 出土铜方壶

 

图一四 渠县城坝村M45出土铜方壶器铭

 

图一五 渠县城坝村M45出土铜方壶盖铭

 

 

       “鈲”从瓜,盖与柧棱之义有关,指方壶有棱,材质是金(即铜)。孤亦从瓜,与奇字含义相似。这两个字都与方、廉之义有关。方是四边形,有四边四角。廉的意思是棱角,方形的四边或四角。古之六博,行棋路线有所谓“方、廉、楬、道、张”,“方”是棋局正中的正方形,“廉”是它的四边和四角。

 

       这两个例子似可说明,器物的“奇觚”与简牍的“奇觚”含义相通,皆与器形的几何切分有关。六棱是三棱之变,八棱是四棱之变。甚至我们可以推测,《仪礼》 中的 “觚”(武威汉简亦作“柧”),其实就是方壶之名。

 

       方壶是盛酒器,卮是饮酒器。东周时期,棱角分明类似城坝方壶的器物日渐增多,卮也非常流行,两者配合使用,流行于同一时期。这一时期也是今礼书出现和流行的时期。我怀疑, 礼书所谓的觚、觯就是这两种铜器。

 

       余 论

 

       1. 罗氏考“奇觚”,重点讲简牍形制。“奇觚”,除《急就篇》,早期文献罕见。唐人刘禹锡诗有“讽谏欣然纳,奇觚率尔操”句,典出陆机《文赋》“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本指用来书写的觚。近人(如章炳麟、鲁迅)使用这个词,或作奇特、异常解,似非初义。

 

       2.罗氏考“奇觚”,还提到“觚,前人又释为方”。他说的“方”是木牍和竹牍。出土发现,竹牍不如木牍多。木牍是破木为牍,即把方材加工成板材;竹牍是把竹筒剖开,加工成瓦状。竹牍,弧面起棱,有如界格,字是写在两棱间。如著名的鄂君启节(图一六)就是模仿合瓦式的竹牍,画出整齐的界格。

 

 

图一六 鄂君启节

 

 

       3.古代器物, 破方为圆, 破圆为方, 很常见。方器有四棱、六棱、八棱之异,如果继续增加切面,则趋近圆柱形,有如瓜棱柱。例如海昏侯墓出土两件早期铜器, 一件卣为西周式,一件缶(尊缶)为春秋式。后者就是十二棱,有如瓜瓣(图一七~一九)。而西安唐家寨出土的西汉沐缶则是八棱(图二〇),更像瓜瓣。

 

 

图一七 海昏侯墓出土战国十二棱尊缶

 

图一八 海昏侯墓出土战国十二棱尊缶盖外侧

 

图一九 海昏侯墓出土战国十二棱尊缶盖内侧

 

图二〇 西安唐家寨出土西汉八棱沐缶

 

 

       4.方豆,出土发现的数量不如圆豆,但还是有不少发现(图二一~二五)。最近,清华艺术博物馆“礼运东方”展,展出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辛店 M2 出土的一件形制特异的铜方豆(图二六)。方豆分上下两段,上段是方形托盘, 托盘有花瓣式折沿;下段是由蹲兽托举。此器可与九连墩 M1 出土的漆木方豆(图二七)比较。

 

 

图二一 汲县山彪镇出土铜方豆

 

图二二 江陵藤店 M1 出土铜方豆

 

图二三 随州擂鼓墩 M2 出土铜方豆

 

图二四 淅川和尚岭 M2 出土铜方豆

 

图二五 枣阳九连墩 M1 出土铜方豆

 

图二六 淄博辛店 M2 出土铜方豆

 

图二七 枣阳九连墩 M1 出土漆木方豆

 

 

 

       (文中省去注释)

 

 

 

 

 

创建时间:2024年5月31日 1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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